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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头巾

2000-11-09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被风沙打磨,被暴日揉搓着的西部女性,离不开一袭头巾。

冬日,戈壁滩的石头都要冻裂了。

女人们用头巾包裹起额头,包裹起脸颊,包裹起脖颈。那头巾戴得很低,前半部略微搭拉下来,半遮半掩着一双骨碌碌的黑眼睛。眼睫毛上,挂着重重的白霜,忽闪忽闪,朦胧中,仿佛星星在眨眼。她们双手揣在厚实的棉袄里,肥大的棉袄下摆向前翘着,棉裤也是肥厚的,长长的裤裆掩藏着身体的任何一点曲线。

裹头巾的女人站在路旁,巴望着远处那一个黑点。

那一个蠕动着的黑点。

近了,近了。

那是一辆公路交通班车,各色各样的包裹行李在车顶摇晃着。车前窗的刷板来回摆动,司机威风凛凛地坐在驾驶台前,手把方向盘,目不斜视。那车上其它的玻璃窗全结着霜花,白蒙蒙一片,看不到里面是什么。

班车把刀子一样的土尘甩给女人,一溜烟不见了。

女人一动不动,仍然揣着手站在那里,只是,眼睫毛上的白霜更重了,那头巾的前沿也挂上了白霜。

夏日,戈壁滩上的石头晒得能烙饼。

骄阳用火舌舔噬着大地。女人手牵着毛驴。依然用头巾包起额头,包起脸颊,包起脖颈。头巾在额头上搭拉下来,在眼前形成一个帘,遮挡着炙人的太阳。驴身上驮着两只木桶,桶沿上的木板已经被磨得发毛,箍桶的铁皮也早已锈蚀。一块一块木板的接缝间透着酱黑色。

毛驴温顺地跟在女人身后,四蹄沓沓向前走去。偶尔有车开过,毛驴和女人一起扭过头。

头巾被晒得发枯,女人的眼睛也有些干枯,睫毛更加灰蒙了,茫然地眨动着,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。

毛驴的眼睛却显得很多情,眼角仿佛溢着泪,双重的眼皮下,长长的睫毛浓密地排列着,挡住灰尘,大而黑的眸子默默地凝视着路上的人和车,脖颈扭出柔和的曲线。

春天,戈壁滩在风的肆虐下颤抖。

黑风暴狂烈地嘶吼着,掀掉屋顶,拔起树根。

裹着头巾的女人不敢在野地里行走。一看到远处那奔涌着的黑黄色的巨大战阵,女人们便跌跌撞撞地往家奔跑,顶住门,爬上炕,顾不得解下头巾,爬到窗前,眼睛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玻璃向外觑。

什么也看不到了,黑黄中,只听见沙打门窗的唰唰声。

屋里早已黑暗。

孩子!

孩子在哪里?

她满炕上摸索,直到看见炕角有亮在闪,那是孩子的眼睛。她扑过去,抱起孩子,紧紧地搂在怀里。她解开头巾,用脸去贴孩子的脸蛋儿,拽起头巾角,擦擦孩子的小嘴。

房顶发出嘎啦啦的响声,女人把孩子往怀里搂得更紧了。一边抬起头看那黑暗的房间,一边摇晃着身子,嘴里默默地祈祷着,祈祷那守在渠边春灌的丈夫,能找到一

处藏身的地方。

秋天,太阳用整整一夏天的努力,终于为戈壁滩镀上了一层金。

葵花垂下沉甸甸的脑袋,那热情燃烧过的花瓣都已经姜黄卷曲。金灿灿的麦子被割下,地里翻起酱色的土块。从祁连山上融化的雪水沿着水渠哗哗流淌。水渠两边的白杨,像一个个正在抽条的男孩子。阳光在叶片上跳跃着,闪烁着。

戈壁滩流淌着金色的诗。

忙着劳作的女人揭开了头巾,从头顶披搭在肩上,脸颊红艳艳的,汗珠从染上褐斑的额头和鼻尖上渗出,敞开的衣衫使她们的胸和臀在本该消瘦的秋天,却显得格外丰满,一如这个季节。腰肢是柔韧的,扛起装满啤酒花的筐篮,便为丰收的旋律缀上一个个诱人的音符。

戈壁滩上的女人戴头巾没有很多挑剔。只用那种老式的线织方巾,四边有寸把长的线穗,对角一折成三角形,既包头又围脖。质地可以不论,颜色却很有讲究,她们总是毫不犹豫地挑选那最抢眼的颜色:宝蓝、翠绿、朱红……与她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形成绝大反差。

几乎每一个戈壁女子都围过红头巾,那是她们闺房中的珍爱。她们并不懂光学原理,不懂得红色穿透力最强,然而她们却总是选那最红最艳的。

拥有红色,便拥有了戈壁滩全部的眼光。

茫茫戈壁,一眼望不尽的灰。野地的死色窒息着生命,倦怠、衰竭。当你在沙砾和灰土中行走时,酷阳榨干了你身上的最后一滴水。

清泉在哪里?绿荫在哪里?你渴望着,渴望着。你开始燃烧、融化。

倏然间,你仿佛走入了远古洪荒,

宇宙昏蒙,天与地接成一片。秦砖汉瓦,一触即粉。就在那坍颓的关堞前,坐着一白发老者。头发是枯白的,胡须是枯白的,全身的衣着也是枯白的。他仿佛是你的先人,又仿佛是你的儿子。他轻轻地触摸你的额头,额头上顿时铺满了枯白的断发。皮肤干皱了,焦枯的碎屑簌簌洒落。你看到自己的两眼是两个干枯的空洞,空得令你恐惧。环顾四周,到处都是风干了千百年的枯骨……你大叫!

蓦然,远处跳荡着一束红。

血般惊艳,火样跃动,那般神秘、那般活泼。

你的血管中有奇异的微痒,是新鲜的血液流入了你的心脏,生命又回来了。

在戈壁滩,处处能见到戴红头巾的女子。她在公路的两边向你招手,在戈壁的芨芨边向你微笑,她坐在汉时的关隘下凝视着你,或者,站在千年的雪峰下向你呼喊。

四季的风沙打毛了红头巾,四季的酷阳晒焦了红头巾。包裹在苍黄的旧头巾中,戈壁女子的眼窝陷得更深了。可是,要不了多久,又会有火一样的色彩在你眼前晃动。

红头巾,是戈壁的精灵。

戈壁女子从木桶中舀出一瓢水。那清亮的祁连雪水,以千万年的纯净和千百年的祝福,流入你的喉管。冰甜、沁凉。看不到女子的脸,看不到女子的嘴。你眼前是一袭火红的头巾,还有,那头巾下闪烁的大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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